2009年3月2日 星期一

少女ABC事件簿 第一章


  要形容七津和大港市的關係,大概可以比喻成是被迫獨立離家的孩子與待在老家的母親吧。為了些經濟因素,讓原本同屋簷下的成員獨立門戶,卻又謹守不遠行的規矩,像這種作法,是老祖宗代代相傳的教育方式之一。
  七津區在行政劃分上隸屬於大港市,擁有世界最大的潟湖地形。有這項得天獨厚的優勢,大港市便鞏固了海運樞紐的地位。打自數百年前,這裡便因為既有平坦沙洲,又有陡峭的珊瑚礁岩山,而成為貿易與文化的集散地。無論飄洋過海而來的掮客行囊裡滿載的是珍奇異寶或是宗教信仰,世居的男女老少總是樂於將這些帶來新契機的種子撒在七津之地,期盼長出的大樹會纍纍地結滿五彩果實。
  習慣於接受新事物的七津地區人士,對於三十年前的開發計畫也欣然採納。
  經過為期半年的反覆深掘與引爆,七津與大港市間的臍帶被截斷了。七津南方最狹窄的沙洲被挖開,變成了通往外海的新航道。從那一天起,七津區便成了七津島,為停靠大港市的船舶提供了最佳的防波堤,也讓出了世代沿襲的經貿舞台,轉為緩衝大港市吞吐業務的備用方案。過去在七津土地上樹立的吊臂和叢聚的廠房默默地移往內側的大港市港區,只有孤單的貨櫃堆放場和匆匆來去的小艇為失去的繁華作見證。
  地圖上的七津島是個南北狹長的倒三角形島,大致依照地形和活動分為三個區域。南部是在泡沫經濟時代填海造陸的商業區,中間這段沙洲保有部份舊時代的港岸設備,而北方山脈環繞的區域,古稱傳教士區,曾是外來宗教文明交流集散地。
  現在,現在的七津已不見傳教士蹤跡,取而代之的北區新名字是—
  「聖希」
  這所結合小學,國中,高中的貴族女子學校。
  也是一個連當地人都無所知悉的獨立國度。

  一年五班的成員組合和三年前差不多。這班級也幾乎是全員直升,即使學籍從國中變成高中,台下這群年輕學子也只會覺得是換了間教室上課而已。滿頭白髮的導師環視著坐位上的學生,嘗試著將少數沒有印象的臉龐,和點名表上陌生的名字連在一起。
  第二位起身的同學,是這個班級的新成員。
  他望著這位瀏海剪得整整齊齊,一頭長髮在後腦杓綁成球狀的少女,便無端地生起好感。懷舊風格和清爽的髮型固然是個原因,起身後先向老師敬禮這一點,也顯示出受過良好教養的特質,這對活在過去的老師來說,是近代孩子普遍缺少的禮儀之美。
  「林桂香,來自北部的學校,很高興能成為聖希高中部的成員。」在此她頓了會,轉頭確認多數同學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又對著頻頻點頭示好的導師微微敬禮,才自櫻桃小口吐出最後一句話。
  「請多多指教。」
  導師笑了笑,便當著全班的面雞婆地介紹起她的母親,一位在出版業界擔當多本流行雜誌總編輯的名筆,還不忘提一下這位聖希的老學姐當年在校的豐功偉業。
  站著的她,沒有對這些拐彎抹角的稱讚繼續投以微笑。
  母親的事情是一回事,我的事情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是我。
  聽到厭煩處,她索性把目光從懷古的老師身上移開,寧願選擇閉目養神。
  那麼,有沒有同學還想提出問題的?
  漫長的故事說完後,身為導師的他總是習慣咳個兩聲,再繼續回到離開已久的主題。
  坐在桂香前的女孩轉過身來,對著這位新面孔直接拋出一個問題。
  略帶稚氣,把長長瀏海用可愛髮夾往兩邊分開的她才剛開口,站在講桌邊的導師心中便暗叫不好。
  「阿桂,妳喜歡貓家族嗎?」
  全班至少有一半的學生哄堂大笑。
  直接以親暱的方式稱呼對方,問著自己喜歡的事物,直率而簡化的分辨朋友方式…擁有諸如此類孩子氣特質的發問學生,名為曇花。
  貓家族?那不是在小孩子間很流行的卡通嗎?
  桂香一時語塞。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勉強擠出一句回答。
  「我想,大概我比較喜歡真正的貓吧。」
  低頭看著張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表情的曇花,桂香再補上個妥協的回答。
  「對了,我喜歡貓家族裡面的貓爸爸。」
  這個奇怪的小女孩不可以得罪,桂香在心裡面這樣告訴自己。
  這是未來三年要同住一間宿舍的室友,即使再怎麼失禮的要求,現在都應該順著她的意思。只要有好的第一印象,高中生涯應該會好過一些。再怎麼說也不能像國中時期當個刺蝟,對身邊的同學豎起尖銳的針。
  這個表現讓桂香在班上找到了第一個可以安心說話的對象。
  導師走到曇花的面前,拿起手中的點名表輕輕敲了一下眼光閃閃的她。
  當板子碰到那飄逸的狼剪髮型時,曇花伸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嘟著嘴巴,嘀咕了幾句。
總之接下來不准問類似的問題,導師如此地再三告誡。

  在桂香之後陸續起身的六位學生都是熟面孔,自我介紹的熱烈氣氛隨即冷淡下來。
  這段短暫的低潮,彷彿是為接下來的騷動做準備。
  靠窗角落的她起身瞬間,連一向穩重的導師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一進教室就趴在桌上,把臉埋在交叉的雙臂間的她,雖然站了起來,卻是咬著下唇低頭不語,遲遲沒有開口。
  教室內的少女們議論紛紛。
  身高至少超過一百七十五公分,即使在男生裡面也算高挑的水準。
  全身上下幾乎找不到堪稱豐腴的部份,與其用纖細來形容,不如說是骨感。
瀏海往後梳並且用毫無裝飾的髮箍固定,在正面露出高額頭,雙耳前各梳出一條碰到胸前的分岔,從後面來看會發現長直髮恰好過肩胛骨。
  雖然有張清秀的臉龐,可是配上慘白到病態的膚色卻讓人聯想到冰冷的雪女。再加上略為往兩邊垂下的眼角,整張臉孔透露出一致的訊息—
  這是一位個性憂鬱的陰沉者。
  同時,也是非常適合皺著眉頭展現貴妃捧心之美的中性美人。
  「因為我的名字很難寫又很難念…」
  原本的騷動在剎那間散去,教室裡的氣氛立刻肅靜下來。
  「再加上一點私人的因素…」
  維持數秒的靜默,讓包含導師在內的其他人不自覺地將身體往前傾。
  「我的名字是A子,請多指教。」
  語畢,凝重的沉默像是無止盡般地延長下去。

  妳真的好瘦喔,這是怎麼保養的?
  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百無禁忌的桃歌。其他同學跟著用游移的眼神盯著完全沒有身材和肌肉可言的A子上下打量。
  長得這麼高,會不會感到困擾啊?
  桃歌換了個問題,但依然沒有得到回答。被全班同學聚焦著的A子想要擠出隻字片語,卻只能把所有的話哽在喉頭。
  那,妳長得這麼修長,應該會有很多運動社團想要網羅妳對吧?
  A子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對著空無一物的桌面拋出自言自語的答案。
  「我是很普通的女孩子而已,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身高啊,體重啊,或者是經常被問到的慘白膚色都是天生的。其實我在國中部的時候就經常被人誤會是運動高手,幾乎所有運動社團都來邀請過,可是一但上場就會發現根本派不上用場。除了跑步速度和柔軟度稍微有點信心之外,其他所有體育項目都只有勉強過關的水準。體育是如此,成績也一樣,永遠在平均值的位置。三十個人的班上固定拿十五名,一百個人的班級就是第五十名。所以請不要用任何期待的眼光看著我,那只會帶來失望而已。」
  窗外的藍天白雲彷彿在下一刻變成了A子的聽眾,她慢慢轉過頭去,對著青空低聲地追加了一句告誡自己的話。
  「我的人生啊,總是在錯誤中度過的,所以,請不要再期待了。」

  憂鬱王子的傳說很快就經過高中女生的妄想包裝,如同瘟疫般地蔓延出去。
從下午開始,接鄰幾個班級的學生三三兩兩靠在一年五班的門口假意聊天,不時偷喵教室靠窗角落的那個位置,期盼能捕捉到A子抬起頭或站起來的樣子。抱著追星心態的女孩子們甚至開始交換情報,想要知道口耳相傳中的這位美少年型新生在國中部到底待在哪個班級。
  真是的,為什麼要利用像是欣賞珍奇動物的方法對我品頭論足呢?
  A子趴在桌上,臉卻對著窗外,和上一堂下課時間做出同樣的選擇。
  只要過幾天就會好了,在國中部的時候雖然也發生了不少事情,但也還算安安穩穩過了低調的一千多個日子。其實自己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明明就不想變成其他人心中的虛擬戀愛對象,更不期望找到更多知心的朋友。
  我們三個始終是彼此需要而且在心靈上緊密結合的一體。
  一起轉過來這個班級,又要繼續再做三年的室友,所以這樣的人際關係就已經足夠。
  人不是只有兩隻手臂嗎?那麼左手和右手各握住一個可以信賴的夥伴,三個人圍成一個圈圈是不是就可以達到最完美的境界?
  因為是三個人,任何兩邊牽起的手施點力,那麼圈圈裡的第三人就會立刻感受到疏離。所以在只有你我他的世界中,過度的親密會帶給他人焦慮和不安,而粗心大意的疏遠則會讓自己陷入痛苦和疏離,換句話說,三個人的世界是最具有智慧,最通用的人際網絡。
  這個理論在那男人前也曾經說過一次。
  結果沒有得到讚許或是討論的餘地,只換來一陣毒打。
  從此之後,A子確定了這所學校與另外兩人對自己的意義。
  人脈是很重要的,聖希代表的是貴族階級的交際管道。
  最頂尖的上流階級,最聰明的天才學生,最有錢的富家千金,擔負著背後的家庭,財團,收養機構,名門血統,在這個被山與海圍繞的學園國度開始延伸名為友誼的觸手,學習蜘蛛編織銀絲,用交錯的網絡捕捉同為學生的獵物,相互糾纏,成為未來各領域間統治階級們開創合作契機的試金石。
  所以自己是個被收養來當作誘餌的卑微蟲子,被尖銳的魚鉤穿過身體,無情地投入水中。岸上的人口中嚷著願者上鉤,實則不對淪為犧牲品的無血緣孩子抱著一絲愧疚。
  大魚上鉤了,有誰會記得那腹中蛆蟲。
  「我的人生,果然總是在錯誤中渡過吧。」
  她擦去眼角多餘的溼潤,隨著班長口號起身,讓教室的規矩再次支配著自己鬼魅般的身軀。

  氣溫由酷熱轉涼爽,天色由明亮轉陰暗,最後一節下課鐘聲在校園響起,三兩成群的學生們各自往宿舍回去。
  從浴室走出來的桂香側著頭,細心地用毛巾擦乾溼潤的長髮。和在上課時的造型不同,放下烏黑長髮的她,搭配上點點晶瑩剔透的水珠,看起來多了分撫媚。這是桂香在聖希的第一個夜晚,黑桃之館二一五室將成為高中生涯的居所。
  桂香坐在床沿,一邊拿起吹風機梳整,一邊觀察另外三位室友的一舉一動。床位在自己上方的千金大小姐晨茉拿著咖啡壺在發呆,從洗完澡後她就打算為大家泡點飲料,可是連最後一個進浴室的桂香都洗好出來了,晨茉還沒辦法拿定主意要選擇那一種咖啡豆。桃歌抱了一箱樂譜爬回對面上方的床位,掛上耳機哼著命運交響曲,表情看起來一派輕鬆。
  觀察到這裡,桂香相信這兩位應該都是大而化之或是不與人計較的樂天派。問題是同樣睡在下舖,抱著貓家族抱枕的曇花。她盤腿坐在床上,向這邊看過來,唸唸有詞。
  這個小鬼看起來真麻煩啊…雖然這念頭只是在腦海輕輕閃過,可是桂香立刻回過神來告訴自己不能再犯同樣的毛病。在國中時代被排擠的那三年已經過去了,現在要學著放下身段,學習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只要在身上貼滿關懷和親切的標籤,就可以在凶險的友情叢林中偽裝過去。生氣失控的代價有多大,她已經不願再想起。
  「曇花,妳有什麼心事嗎?」
  這房間的另外三人雖然是國中同班同學,卻沒有成為室友的經驗,在這一點上,對於桂香是有利的。先把容易安撫的曇花拉攏過來,至少在這間二一五室內就立於不敗之地。四個人的團體裡面,只要掌握一個朋友就不會變成少數。桂香再三思考後,決定從個性單純的曇花下手。
  「如果想要聊天的話,可以找我啊。」桂香刻意地用手指著尋找茶杯的晨茉以及曇花正上方整理樂譜的桃歌,像是架起了藩籬,把自己和曇花圈在一起。
那兩個人現在不會理妳,桂香心理頭的這句話到了嘴邊又嚥了下去。
  「妳覺得啊,A子是怎麼樣的人?」
  光是身高就叫人吃味了,那種腰身也是不可原諒,最過份的是臉居然還長得不錯,聽說還是財團的繼承人。這種人在班上根本是註定要變成懷春大小姐們包圍著的憧憬對象嘛。同樣是擺個臭臉,我以前被當成孤僻,她居然還可以激起其他同學氾濫的母性本能。
  危險危險,這些話只能藏在心底。
  「妳問我啊,我認為她很帥啊。」桂香用指甲掐著自己的大腿,忍住了滿腹惡水。
  「對吧,A子感覺就像是王子一樣,對吧?」曇花臉上的鬱悶一掃而空。
  「不可否認的,這個人的確有點中性美啦。」
  「嗯,曇花也是這樣想喔。謝謝妳。」
  桂香看著曇花臉上綻開的笑容,心中浮起了一陣罪惡感。

  高中生涯的第一個晚上,A子的心情沒有任何興奮或感慨,同樣的小丑之館三零一室,同樣的室友,甚至是同樣的自己,都與國中時期的生活相去不遠。
  「今天妳那樣太出風頭了啦。」A子抱著雙腿靠牆坐在床上,冷不防地丟出問題。
  「很有趣不是嗎?」聲音的主人來自上舖,聽來有些許慵懶。
  「明明之前都練習過,只要低調一點照本宣科就可以的。」
  「妳不懂。」一張自信滿滿的笑臉探了出來,「人生本來就沒有劇本。」
  上舖的女孩刻意將長長的捲髮挽在手中,再緩緩放下。
  「童話故事中的長髮公主目前出現在妳眼前,她放下秀髮,邀請王子爬入囚禁她的高塔,妳只要伸出手就可以得到登堂入室的幸運,如何?預想外的劇本隨時隨地都會開演,妳不覺得意外才是讓生活變得有趣的關鍵嗎?」她刻意用手指牽引著髮稍騷弄著A子的鼻頭,「即興演出才是女演員最棒的舞台。」
  「我不敢像妳這麼大膽,身高和膽量一定是成反比的。」
  「妳應該說,勇氣和胸圍是正比,關聯性百分之百。」
  A子緊閉雙唇,不動聲色地將自傲室友垂下的長髮纏在床柱的掛勾上,接著悠閒自在地離開了寢室,將求饒與道歉聲拋到門後。
  「頭髮是女孩子的第二生命啊。」隱約還聽得到這樣的聲音,「快幫我解開啦,否則晚上我要偷倒水在妳的棉被上,再對外宣稱憂鬱王子會尿床喔。」
  今天真是發生了不少事情啊。A子靠著幽暗的走廊牆邊,在腦海內細細整理。
  閉上雙眼,彷彿可以看到今早自我介紹時間另外兩位室友的模樣。

  當這個如洋娃娃般地女孩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大字時,台下的學生個個張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而當她笑著踮起腳尖,再把自己的姓氏一起補上去時,連見過多年世面的導師都忍不著紅了眼眶。
  為什麼會有這麼糟糕的姓名?
  無論是字義或是發音都像是一種侮辱。
  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會狠心地把如此惡劣的名字掛在這樣的女孩身上?
  她帶點藍色的美麗瞳孔水汪汪地鑲在微斜的眼眶中。
  她有一張令所有精緻娃娃都相形失色的美麗臉龐。
  她綁著兩串貴族風味的緞帶卷髮型。
  她身形嬌小,卻有著豐滿的上圍。
  她的笑容燦爛地像是夏日午後的暖風。
  可是以上這一切美好之處只要配上如同詛咒的姓名後,就會被摧毀殆盡,宛若長滿繽紛花朵的庭園遭到狂風暴雨蹂躪般地慘烈。
  然而,她保持著笑容走回正中間那排的第一個位置,沒有沾染上悲傷的氣氛。
  「所以,從今天開始,叫我B子就好了。」
  就算是怪名字也比爛名字好。先出現了個A子作為前例,再多一個也無所謂了。更何況在別班似乎也有一個自稱E子的風雲兒。一想到此,身為導師的他立刻擦乾了同情淚,將點名簿上那個礙眼的三個字用力劃掉,重新填上B子這個新名字。
「B子啊B子,這個名字大家可以接受吧。」
  點頭如搗蒜還不足以形容教室內全員的贊同之意。
  從B子以後的自我介紹者幾乎都是原來就隸屬於一年五班的老面孔,客套又了無新意的制式回答讓原本炒熱的氣氛慢慢地冷卻下來。窗外秋蟬鳴泣聲漸漸蓋過了無生氣的呢喃低語,連原本站在講台邊神采奕奕的導師都改坐回椅子上,撐著臉以免失態。
  「好啦,大家似乎都已經自我介紹過了吧。老師點名簿這裡還有一個沒名字的空格,如果你們之中有人還沒發言過,請舉個手,讓我知道妳的大名。」這個徒有編號卻沒有名字的部份,大概是教務處那裡印錯的關係吧。他順手拿出愛用的鋼筆,打算把這一欄框起。
  一隻纖細的食指壓住了他的手腕,無聲無息間,在講台邊出現了個素未謀面的女孩。
要用生面孔這個詞形容這個女孩並不恰當,因為她留著一頭帶點褐色的及臀筆直長髮,瀏海像是面紗般覆蓋住嘴唇以上的五官,只從脣形看不出來是喜是悲。四條白色的緞帶分別在身後以及左右兩邊鬢角整齊地束起,更顯幾分優雅。
  剛才教室裡真的有這樣一個學生嗎?他的額頭滲出斗大的汗珠,開始懷疑自己眼前這不發一語的女孩是否真實存在,也許自己只是在午後的悶熱中弄昏頭,看到海市蜃樓;也許這裡是早上的開業式會場,自己正在做夢;也許這個歷史悠久的學校藏有淒美的傳說,看過六十個寒暑的自己也應該要見著個一兩回…什麼荒腔走板或是充滿禪義的答案都比眼前的現象還要真實。
  可是從手腕上的觸感傳回來不可漠視的訊息︰空白欄上的學生是確實存在的。

  總而言之,這位同學因為宗教和家規的關係,不可以直接表達意見或是主動說話,只能依照各位同學的問句和提示被動地回應。
  在教育界服務快四十年了,這個老牌教師還是第一次需要再三確認著紙條上娟細的小字才能開口說完這一串理由。因為是女性的關係,眼前這個神秘的學生才被教育成不能自主性地說出心中的想法嗎?聖希這所學校大約有一成的學生來自海外,那麼眼前這位可能來自某個中東小國吧。他一面這樣想,一面打量蓋住臉部的長髮,或許用瀏海遮住臉是在校服和頭巾不能併存之下的妥協方案,身為導師的責任感驅使這位導師找出各種合理的藉口來說服自己接受每個學生的特質。
  有人要發問的嗎?至少先從名字問起吧。
  離講桌最近的座位,一個女孩晃著兩串又重又厚的捲髮笑咪咪地舉起了手。
  「妳叫什麼名字呢?」
  站在導師身邊的長髮女孩嘴唇小幅度地張合,嘴邊的髮稍幾乎沒有因為這個動作飄動或是受到吹拂,從她口中流洩而出的吳儂軟語很快地在方圓兩公尺內被稀釋殆盡,有如春風吹撫過的湖面,漣漪在擴散開來的瞬間便消散在寧靜中。
  「C子。」
  他搖了搖頭,不多追問,就在點名簿唯一的空白格內填上她的名字。
  坐在第一排的同學開始議論紛紛,第二排的同學只能從前方的人驚訝的表情來作第二手的推論,稍遠的第三排同學則將轉化後的訊息以交頭接耳的方式往後傳遞。比起名字為何,眾人的焦點似乎集中在為何有如此的巧合。在這所學校似乎還有其他用類似名字的學生、這是不想說出真實身份的合法手段之一、甚至傳說中已經不使用的小丑之館中的幽靈就叫做D子…諸如此類的耳語在激起了洶湧的浪濤。
  發問的她只是保持微笑,對於身後同學的反應充耳不聞。
B子左手插著腰,原本垂著的右手上臂抬起,食指在耳邊對著上方轉圈圈,閉上眼睛,得意洋洋地扮演一位拋下劇本,盡情地享受即興表演的樂趣。

  一個小團體中必然會有領袖與追隨者這兩種身份的存在。地位高的成員雖然不一定是意見的主導者,行動上也可能會亦步亦趨地跟在其他人的背後,但是卻在關鍵時刻可以發揮決定性的影響力。
  以眼前的這個家庭來說,雖然一家之父的名號很響亮,可是在經濟上卻是由能幹的母親掌握大權,家中的小狗又比兩個具有高所得的大人更有決定氣氛的力量,而在金字塔頂端的,是毫無殺傷力,迷迷糊糊的獨生女。只要她將小狗捧在懷裡,嫣然一笑,身為玩具代理公司負責人的母親立刻願意挖心掏肺地獻上供品和狂熱的親情,地位最低的父親雖然也是商場的知名強人,在這時候卻得不到女兒的擁抱,也欣賞不到她的笑容,只能苦笑著在院子裡清洗狗屋,等待視為掌上明珠的寶貝走出華麗的豪宅,獻上一杯親手泡的冰涼咖啡作為慰問。很可惜的是,猶豫不決的千金小姐光是考慮要用那個杯子就需要花掉一整天的時間,因此作父親的只能在腦內喝下裝有滿滿一杯感謝之意的沁心冷飲。
  桂香在第一周被晨茉邀回家作客的感想便是如此。
  這個家庭真是甜蜜得叫人討厭啊,也難怪會養出不知世事的大小姐。
  就看穿團體間身份差異的能力來說,在國中時期過得不怎麼愉快的桂香算是訓練有佳。只要讓她接近觀察,團體中各位成員的金字塔關係很快便一目瞭然。
  因此她確定字母團三人組,也就是A子、B子、以及C子,彼此間的地位差異很大。
  充滿活力,幹勁十足的B子每當發現新鮮事物時總是毫不考慮地向前衝;這時候會喃喃自語抱怨並且趕上去追隨在後收拾殘局的是A子;至於無論何時都維持不動的C子則是安安靜靜地抱著大圖鑑跟在兩人的身後,像是一隻不會吠叫的小博美犬。表面上看起來在金字塔頂端的是B子,然而桂香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
  正當思考穿過重重迷霧見到曙光的剎那,桂香彷彿聽到教室外有人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嗯,我馬上來。」
  桂香把課桌上所有的雜物一股腦地塞進書包裡,也同時把剛才的結論丟到腦海深處,並和走廊上對著自己揮手的三個室友示意。開學隔天,聖希學生都必須的體驗的「勞動服務」正式指派下來了。字面上雖然是有著辛勤揮灑汗水,消耗體力的意思,但實際分配到的工作五花八門,且幾乎以室內的工作為主。與其以工作來形容,不如說是讓這批嬌客能多留下些回憶的方法。由於是以寢室為單位在分發,即使是同一個班級的同學也未必會在接近的區域盡義務。
  桂香站在古色古香的大門前,盯著門牌上「資料室」三個大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以後每週二的下午,都必須來到這裡報到。雖然通知單上的工作目標很豪爽地以「打雜」兩個字帶過,不過實際上可能會比較接近「自由活動」。
  最後一個跨進資料室的桂香,對於這古老校舍的設計感不禁興起了一陣讚嘆之情。挑高六米的前廳天花板畫著鑲金邊的宗教畫,並且垂下一盞華麗的水晶燈,從中流瀉而下的柔軟光輝灑亮了牆壁上斑駁的西洋神明彩繪,在諸神使者赫密斯所持的雙蛇杖所指之處,靜躺著一個約五公尺寬的服務台,桌面是由光滑明亮的大理石版砌成。從服務來兩邊的拱門再深入,印入眼簾的是陳列整齊的檀木櫃與書架,三層樓間必須以中央天井的木製階梯作為移動手段。
  桂香順手拿起一本手邊架上的古書,小心翼翼地挑起絹質的書帶,來回翻過,再小心地將泛黃脆化的書頁推好,讓這本有兩百年歷史的陳年典籍回到原處。
  這個地方只是隸屬於圖書館,一個沒人利用的小單位嗎?
  她再次感受到挫折,並且有股衝動想鑽進書架間裝飾的盔甲內避不見人。
  「以後真的每個禮拜二都要在這裡服務嗎?」
  「涼缺啊涼缺,每週只開放一次的資料室,工作內容非常輕鬆喔。這裡的客人都要預約,所以每個禮拜都會知道前廳服務處要不要排工作人員。沒有人來的時候,這邊就可以算是我們的秘密遊樂場所吧。頂多掃掃地,把灰塵撢乾淨,留意一下各種資料的保存狀況就好了。」B子伸出右手食指得意地自己的耳邊轉圈圈,逕自把這個工作場所定位成遊樂園。
  因此桂香更確定眼前這個洋娃娃般的同學是完全不會有責任感的自我中心派。她再轉頭看著其他人的反應,原本的憂慮變得更深。桃歌哼著勝利交響曲在樂譜堆中尋寶;晨茉走回前廳對著櫃台邊的咖啡機發呆;C子爬上梯子抱了本古代生物大圖鑑下來,直接坐在樓梯上翻閱著;唯一意識到至少該進行打掃工作的是皺著眉頭的A子,她無怨言地拿起掃把從門口開始清理起;曇花雖然也抱著一支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長掃把,卻根本沒有在掃地,只是緊緊地跟在A子的身後,自顧自地講解貓家族這個作品的大綱,劇情則多出自於她的想像。
  字母團的戰力只有一個人,而自己房間會想到要工作的可能只有自己。
七分之二的工作能力,寫成國字是貳分捌厘伍毫柒絲壹忽肆微,是個無論怎樣都高興不起來的數字。桂香很確定在字母團三人組裡最低階最苦命的是任勞任怨的A子。這個結論其實一點都不讓人高興,因為這暗示著現在拿起抹布在擦拭服務台的自己也變成了金字塔的下層人士。
  現在認真地工作就像是承認自己輸了。
  桂香索性放下用具,撇下死盯著咖啡機的晨茉、來回掃地的A子、以及自說自話的曇花,回到後廳閒逛。當  她發現B子已經開啟房間內唯一的電腦上網打發時間之際,便下定決心要加入毫無生產力的那一方。
  資料室的服務驟降為壹分肆厘貳毫捌絲伍忽柒微。

  不到半小時的時間,A子已經把資料室整個掃過一遍了。這裡雖然佔地遼闊,又是陳舊的建築物,卻因為長年封閉的關係少有灰塵,而且書籍和各種文件都排好放在所屬位置上,也毋需重新擺放。真正會弄亂資料室的,反而是排在此地打掃的學生。
  離開前廳時,她看到晨茉蹲在地上尋找黃銅製咖啡壺的插頭。
  在後館一樓角落,桃歌盤腿坐在活動書架上哼歌,身邊堆起兩座歌譜小山。
  爬上二樓,現在使用電腦的是桂香,只見她滿臉無聊地瀏覽網頁。
  在三樓靠內側牆的書架梯子邊,C子正從架子上拿下一本厚重圖鑑,先用右手把裙子壓到兩腿間再坐下,接著繼續浸淫在知識之海中。
  她回想一會兒,確定整間資料室只剩下C子周圍那一帶沒有親自清掃過。剛才在二樓電腦前發出誇張笑聲的B子被掃把輕輕打了小腿後,稍微挪開了一下椅子,上半身卻幾乎維持在原地。桃歌坐在櫃子上不構成干擾。晨茉發現掃把在身邊揮動時拉著裙擺移動了幾公尺。可是只有面對C子,她不敢拿掃把敲打這個一翻開書就不會動的圖鑑愛好者。C子畢竟和自己的身份差距有如天禳之別。
  放棄吧,那一個半徑兩公尺的圓形區域不打掃也沒關係的。
  回到前廳,拉開軟木片窗簾,推開小桌邊的窗戶,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轉個身就看不見人影的B子該不會先翹班了吧。
  身後的曇花似乎也講到一個段落了,此時安靜地拉了張椅子坐下來,把掃把夾在兩膝間倚著,一起望著窗外湛藍的海天一色美景。
  「也許這樣平和的日子還挺不錯吧。」
  A子的左手撥弄著側邊的髮稍,讓曇花靠著自己的身體,兩人一同享受著晚夏暖風。

  結束第一次的勞動服務後,她編了個今晚不回宿舍的理由,一如以往,拿著偽造的家長同意書來到大門口警衛室報到。走過長約五十公尺的步行隧道後,將學生證插在隧道出口邊的機器裡,通往七津港區側的鐵閘門就會緩慢地往兩邊打開。
  雖然是夕陽西下時分,但是剛從幽暗隧道內踏出來的她,還是本能地伸手遮了一下眼前。在外側警衛室的老伯對著她揮了揮手,而她也拉著兩邊裙擺,將右腳往後輕點,正式地做了個回禮。這一老一少並不認識,也無意要多聊些什麼,只是以僵硬的動作維持最低水準的偽善。
  在車棚處她披上了一件套頭的舊大衣,再三確認沒有其他目擊者後,牽著相較下略為迷你的腳踏車往通往小路的出口方向去。這個時間聖希正面的商店街聚集了不少學生,多是趕在六點門限前採買些小玩意兒或是享用垃圾食物的年輕女孩。不想要被發現的話,選擇曲折的防風林小徑可以免除被熟人目擊的危險。
  七津南方的商業區自從八年前的那件醜聞爆發後,就受到惡名之累,少有熱絡的活動。風光了十年的填海造陸計畫也隨著人潮的流失而中止,只留下七津之星這塊狀似四具墓碑的大樓孤單地見證繁華與衰敗。這四棟高聳的白色大廈彼此相距五百公尺遠,在一二樓高度搭起了玻璃走廊,反射著火紅色的霞光。不過因為有一半區域已經棄置不用的關係,在壯麗的橘色光芒中,可以看到因為缺少保養而累積的大量灰塵與滿地堆積的雜物。
  她將腳踏車推到堆滿廢棄車輛的停車場藏好,小心翼翼地從鐵皮間的縫隙穿過,沿著低矮的圍牆來到七津之星的C棟側門前,再三確認沒有旁人後,戴上手套,從袋子裡捉出一大串老舊的鑰匙,迅速插入鎖孔後推開生鏽的門扉。
  很好,今天也非常順利。
  一進入滿地廢棄物的房間後,她立刻將門再次推上,在不碰掉門把上那層厚厚的泥垢情況下,鎖上了這扇側門。當從門外投射入室內的陽光斷絕時,這個沒有窗口的房間瞬時變得陰暗,空氣中甚至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藥水味。
  她深深地吐了口氣,原本緊張的表情跟著緩和下來。
  從這裡開始,只要別走到窗邊或故意拉起百葉窗,在外頭稀稀落落的過路者就不會發現她的身影。一但夜晚到來,更不會有人能從這棟大樓外窺伺著黑暗中的她。
  這裡是屬於我的王國,腳下踏著的正是我的領土。
  她來到了棲身的房內,脫掉大衣和制服,身上僅剩成套的連身白色內衣褲,就這樣抱著雙腿坐在牆角,並且讓頭側著靠在膝蓋上,讓一台連續運轉了八年的老電風扇吹著自己的秀髮。
  那個男人今天也會出現嗎?
  一想到這點,她臉上原本的笑意就消失了。
  身邊的門被推開,一個身高接近一百八十公分的影子閃了進來。這名男子口中嚷著含糊不清的字句,將她身邊的提袋踢開,再自顧自地從裡面拿出退了冰的啤酒開始喝起。
  「果然還是要喝點這個才盡興啊。」
  「阿姨不准你喝酒嗎?」
  「這個時候別提那個無趣的女人!」
  他一把將手中的鋁罐扔向她的後腦杓,金黃色的啤酒滲入了頭髮間,也讓白色的內衣變為半透明,貼著平坦胸前的部份露出櫻花辦般的粉紅色。
  這樣的咆哮沒有讓男人的火氣消去,他再開了罐啤酒,直接從她的背後倒入,欣賞著濃密的泡沫在白皙肌膚上滑過的景緻。
  「轉過頭來看我,我想要見到妳的笑臉。」
  「我笑起來不好看,算了吧。」
  男人跟著貼牆坐了下來,伸手越過她的後頸,用食指與中指捏著溼透的內衣下微微攏起的部份。她依舊盯著電風扇葉,心情沒有受到這個輕浮的調情舉動所影響。
  「這個王國是我賜給妳的寶物。」男人將啤酒一飲而盡,繼續說著︰「所以我就是國王,偉大的國王,妳知道吧,是國王大人啊。」他將空罐子直接丟向舊電風扇,打到外邊鐵架的瞬間,十坪大的房間內響起了一記敲擊響音以及陣陣的滾落聲。
  「我的王國暫時由妳繼承,所以妳可風光了,妳變成公主了啊,高興吧。」
  「…」
  「不過要得到這片領土,妳必須像我一樣變成個男子漢,所以你要像個王子。」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吧。」
  男人不懷好意地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她眼角因為劇痛抽動了一下,肉體的刺激傳不到麻痺的心裡面,只會更快地停止思考。他再一把將她拉進懷裡,將溼熱的舌送進她的口中。這像是為這個夜晚拉開序幕。
  鐵製的扇葉似乎在低垂的眼皮下減緩了運轉的速度,嗡嗡作響的旋轉聲也變得沈重起來,她相信這只是因為溼潤的眸子所帶來的錯覺。
  她這樣安慰自己,剛剛的啤酒一定有一些流到眼眶裡去了。
  之所以不會刺痛,大概是因為自己已經習慣黑暗中的世界,不需要這雙混濁的雙眼了。
  不需要了,無論是沒意義的問題或是思考這些問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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