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Room836 第五章 黑羊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當然是因為好玩啊,笨蛋。』——「九十九」
  『當然是因為好玩啊,笨蛋。』——「石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千禾坐在床上,面無表情看向窗外。
  鋼鐵骨架,墨綠帆布包覆在外,頂端垂下鋼索正拉起沈重的鐵材。染金的風景只能在回憶裡尋找,巨大的怪物將窗景塞滿,毫無縫隙。
  我躺了很久嗎?少女這樣問自己。
  千禾拉上窗簾,對於抑鬱而單調的景色絲毫提不起興趣。
  她將膝蓋上的兩台筆電小白與小黑推到一旁,慵懶地滾落到床底下,拉出潘朵拉寶箱,從中取出水彩畫具。
  作畫時間到了。
  千禾將乾燥的水彩筆拿在空中比畫幾下後,停止了無意義的想像。
  「根本就沒辦法畫完吧,因為被那棟建築物擋住了,教堂也好,見證樹也好,什麼都看不到了。」
  角三企業的建築從上方俯瞰,會呈現于字形,無論是角三綜合病院,或是興建中的教學大樓,甚至是被千禾抱怨不已的研究中心,都是採取這樣的設計。集團領導人于觲曾經得意洋洋地對著記者宣佈,于字形大樓代表是角三集團對於這片土地的承諾,然而千禾卻無法認同,一想到這片原來滿是金黃色田園的原野矗立三塊烙印,就令她感覺不舒服。
  的確,母親重穗過世後,角三集團將醫療團隊移到這個小鎮上,無論對於地方繁榮或是醫療水準都有明顯的助益,「如果這樣的醫院早一點進駐,媽媽就不會死了吧?」類似的想法和「就算是有了這麼先進的醫院,媽媽還是因為付不起醫藥費而過世的。甚至可以說,出現了又昂貴又具規模的醫療機構後,原本的小醫院就無法經營,因此媽媽的病情會更快惡化的。」,兩者對於千禾來說,始終難以判斷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也無法找出何者為因何者為果。
  歷史沒有如果。重穗在病榻上嚥下最後一口氣,是既成事實。
  「所以還是不能忘記角三集團的邪惡之處。」
  這群卑鄙的商人剷除了黃金色的稻穗田,逼迫小醫院倒閉,導致物價上漲,以三棟灰色建築物擋住了陽光,讓居民生活在財閥的陰影下…
  千禾愉快地點頭,抱著鍵盤輸入角三集團的新罪名。
  「咦?我在做什麼啊?」  
  千禾再次把小黑推開,跳下床,翻找潘朵拉寶箱。
  八十分…七十九分吧?有著彩色包裝紙的昂貴糖果不合她的胃口。
  收起笑容,搖頭晃腦的女孩取出蠟筆,開始今日的繪圖進度。
  她閉上左眼,裝腔作勢地舉著筆,模仿專業畫家在腦內分割景物的做法。
  潔白的絲質窗簾出現了第一道土色痕跡,接著是青色,黃色,與紅色。白色的三角形是屋頂,交叉是十字架,線條錯綜是柵欄。綠色與土色融合是樹根,與黃色融合是樹幹,與青色融合是枝葉,重複塗抹是鬱綠的樹陰。
  線條雖然拙劣,卻完整地將牆壁上的水彩畫縮小轉移到窗簾上,有骨幹而缺乏豐腴,見得到方向卻不計長短。千禾飛撲上床,雙膝跪坐,面對半小時完成的作品,自滿地點頭。
  「感覺好多了。即使晚上也可以看到叫人心安的景色。」
  教堂、見證樹、夕陽,隨著窗簾飄動而扭曲,散發著金黃色光彩。
  對了,我原本應該是要…上網,對吧?
  小白,小黑,還是桌上型電腦?
  「逼」
  忽然響起的訪客鈴讓她緊張起來,急忙把所有雜物與自己都塞到棉被底下,身子背對門口,還不忘撥弄背上的長髮以讓裝睡的狀態更自然。
  第二聲,第三聲,單調的電子鳥鳴響起時,千禾有股衝動,想把蜂鳴器砸爛。
  會按門口電鈴的訪客只有一位——或說是一組人馬。
  「在睡了嗎?」外頭傳來爽朗的女聲,「如果睡著了那我就安心地進去偷襲。」
  睡著了啦!千禾不甘心地大喊。對方是無論如何都會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如果真的不出聲,就會大方地闖進來。「可惡,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把門鎖修好啊…」千禾低聲呢喃。
  我是瑪莉,目前還在醫院樓梯口。
  我是瑪莉,目前停在八三六號房門外頭。
  我是瑪莉,目前進到房裡。
  我是瑪莉,現在就在妳——背——後。
  「別玩了啦!」千禾地拍掉了拉著自己頭髮的那隻手,「這個都市傳說要用電話才行,哪有人站在門外面一路喊進來的。」
  況且,妳又不是什麼瑪莉。
  「叫我小伊吧,比起堂姊這個稱呼親切多了。」
  「才不要。」千禾生氣地推開眼前的女子,「妳快走啦,我累了一天,現在需要好好地睡一場美容覺。」
  「明明是睡到下午兩點才起床的懶惰鬼,居然好意思說累了一天?」
  「我和已經超過二十五歲的阿姨不一樣,早睡早起還有機會預防魚尾紋!」
  「親愛的千禾,請問妳是在哪裡看到魚尾紋啦?」
  以堂姊身份登場的伊卡洛斯用拳頭夾著千禾的太陽穴用力扭轉,毫無招架之力的千禾只能一面道歉,一面試圖掙脫酷刑。
  笑聲,抗議,鬥嘴。
  聽在耳裡是年輕女孩們的嬉鬧,然而雙方的表情卻與歡樂的氣氛完全不搭調。
  躲回被窩的少女,極盡所能地隱藏浮於形色的惶恐。
  逗著寵物的女子,嘴角自始至終沒有上揚過。
  帶來機會,營造氣氛,這是伊卡洛斯的任務。
  她隨口說著無關緊要的玩笑話,腦海裡無喜無怒無哀無樂,只是思索︰走廊上那男人何時要跟著進入房間,預定會提到哪些話題,以及自己該如何將這位容易陷入激動的醫生帶離。
  ——不需要掛上笑容滿盈的面具,這孩子太聰明,虛偽只會帶來敵意。
  千禾的抗拒對伊卡洛斯來說也算是解脫,既然沒有正眼相對的機會,那扳起面孔說話就無關緊要。
  「和小伊姊姊我多說點話嘛。」伊卡洛斯頓了一會,「或是,妳想和其他人聊聊?」
  驀然回首,伊卡洛斯冷淡的視線與房間外頭的純相交。
  選手交換。

  時間回朔到四天前的夜晚。
  號稱貴族病房的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在二十四小時之前住進了一位新貴客,處理的護士們一聽見要利用八三四號房,都忍不住議論紛紛。「偶數號最後五間耶,那不就是只開放給于家人的專屬區域嗎?」耳語立即在護理長的要求下消音,與八樓的房客涉入過深會帶來災難。
  頭上纏著繃帶的伊卡洛斯成為資歷最淺的八樓房客,此刻扮演起東道主,接待角三集團首腦,外號于老大的于觲。
  「晚輩這次來打擾叔叔,真是不好意思啊。」
  堆滿笑容的她回復為上流社會交際花,就算是腳步還有些不穩,穿著也是最樸素的單色病人服,舉止言談間依然看得出受過良好教養。
  于觲感慨地點頭稱讚,要這位姪女先回床上休息,不需要費心招待。
  「既然是于家人,妳想待多久都沒問題,我自然很歡迎,只是這最後一件要求…」
  自行指定醫療人員,這是所有八樓房客的基本權益。
  選擇八三四號病房,當然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電腦或是網路設備一應俱全,櫥櫃內的衣物也都換成合身的尺吋。
  唯獨最後一項請求…
  「叔叔,您也知道人家是在外生活的吧。」伊卡洛斯皺著眉頭,語氣嬌羞,兩手搓揉著于觲的掌心,「現在人家和父母的關係不太好,要是被不知名暴徒行兇的事情傳開來,也許就會被強迫帶回家的。」
  叔叔,求求你,幫我把這件事情壓下來吧。
  伊卡洛斯很痛,並非是流露真情或是傷口的影響,她忍著笑意,維持楚楚可憐的模樣,費盡心思地在自己討厭的男人面前示弱。
  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
  「而且人家也擔心這次傷害事件是對于家人的挑釁。」抹去淚痕的伊卡洛斯,臉上取而代之的是霸氣,「不取財,不致死,不破壞,這明顯是找了混混來給予于家壓力,即使逮到無名小卒也是沒有意義的。角三集團不應該對這種行為屈服,因此選擇蟄伏,靜觀對方的下一步棋,一次做出有力的反擊,才是上策。」
  由誰失去的,就由誰討回來。
  感受到姪女雙手壓在肩膀上的力道,于觲滿意地以微笑答應她的要求。
  「妳的體內果然流著不願妥協的血,很好,這件事情我會去安排,期待妳的好消息。」
  虎父無犬女,我欣賞妳。
  鞠躬送走自己的叔叔後,伊卡洛斯用力地吐出原本淤積在胸口的悶氣,跳回柔軟病床上笑到打滾。原先就躲在浴室偷聽的純這時才推開門,一臉感慨地坐在沙發上。純在角三綜合病院默默無名,原本無法自由進出受管制的八樓,多虧伊卡洛斯欽點,才能以專屬醫師身份深入禁地。純打傷伊卡洛斯,靠這位于家千金指名闖關成功,交換條件是製造更多假稿件,以數量洗掉其他競爭者的信心,伊卡洛斯也能藉此靜養,重整心情,回到寫作崗位上。
  讓第三人知道這項協議,必然會覺得這兩人瘋了。而當事人也認為自己神智早已遠離常人,才會被危險餌食勾住嘴巴。
  「大小姐,妳現在這種小孩子般的舉動,算是形象盡失吧。」
  果然只要冠上于這個姓的女孩子,都深不可測。純低聲呢喃。
  「那個老頭,居然說虎父無犬女耶,真好笑,當年是怎麼羞辱我爸爸的,現在居然因為幾句謊言,把窩囊廢變成老虎,這種人居然可以掌握角三集團,不覺得很可笑嗎?」
  快和我一起笑啊!伊卡洛斯掐著純的肩膀,眼眶不停地流下淚水。
  那種人,我在那種人面前卑躬屈膝,你快和我一起笑,快點!
  我這個廢物說了這麼多不合身份的謊話,你,你趕快嘲笑我,好不好。
  「抱歉。」純有股衝動想抱住眼前的她,卻覺得雙手完全失去了力氣,「我沒想到這個家族對妳造成這麼大的壓力。」
  滾出去,不笑的話,滾出去!
  身穿白袍的醫師離開病房關上門,不發一語地來到護理站。
  「老哥。」隻身留守的美育靠在櫃台邊,「你被指定為專屬醫生耶,那個女生我記得是于家的小孩,你該不會是想要『嫁』入豪門吧?」
  「別開玩笑,正經點。妳就是因為這麼皮才會找不到對象。」
  「唉呀呀,你老妹我啊,還沒二十五,現在就走入愛情墳墓會不會算早夭啊?」
  「美育,有件事情交給妳去弄。」
  強力膠、鐵鎚、螺絲起子,純在雜物堆中挑出這幾樣。
  把八三八號房的門鎖想辦法弄壞,盡量拖延修復時間。
  「如果會因此發生有趣的事情,我可是願意完全配合喔。」
  千禾不和我以外的護理人員往來,那個門要壞多久都沒問題的。
  可是,你的目的是什麼?
  「當然是把被囚禁的女兒帶回家啊。」
  信心滿滿的年輕醫生,在這時刻依舊深信自己一廂情願的猜測。
  「男人可以為了家庭開始逐夢,開始勇敢,開始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奮鬥歲月。」
  美育搖頭苦笑,把到嘴邊的話全都嚥了下去。

  『連這種排版的問題都要問個不停,我看這是書讀得不夠多的象徵。抱著玩玩的心態來投稿,能做什麼?用稿紙寫和電腦打字哪裡會有差,不都是寫小說而已嗎?那些排版花樣用在強作上會加分,但是我看你這種心態,只會寫出弄巧成拙的作品。這次的活動我參與後成長很多,光是拿去排版就知道有很多事情不能盡如人意…』
  六月第三週,愛麗絲終於按耐不住性子,在角三輕小說大賞官方討論區發表了一長串批評文章。引爆點來自一名參賽者的詢問,原本只是單純想問格式與儲存媒介的規定,卻被愛麗絲批得一文不值。
  如果一開始沒有抱著必定會得獎的堅持與信念,乾脆就別寫了,浪費時間!
  這句話不只是對無名參賽者的責難,也是愛麗絲現在心情的寫照。
  「還好我真正投稿作品的筆名,不是用現在罵人的這個代號。」
  為了避免萬一,愛麗絲刻意將自己的筆名取作「小貓咪」,但是在需要留下稱呼的討論區,則是依然自稱愛麗絲。
  如果小貓咪在此脫穎而出成為新銳作家,那麼愛麗絲就是不堪回首的歷史。
  「要是以小貓咪這個筆名得獎了,我也不會向那些顛覆作戰的參與者承認身份。」
  因為,我是靠著實力與一點點手段攀上脫離地獄的蜘蛛絲,這是菩薩賜與的得救之路。
  他讀過芥川龍之介寫的某篇故事。
  盜賊犍陀多死後在地獄受苦,佛祖因為惡人生前曾經放過一隻蜘蛛不忍踩死,而降下了一條蜘蛛絲,讓犍陀多能藉此爬出地獄,脫離苦海。不過,當犍陀多因為一己之私把其他期盼得救的惡鬼踢下去時,蜘蛛絲的恩澤斷了,於是惡人再次回到地獄受苦。
  開什麼玩笑!幼年的他憤怒地撕毀了故事書。
  如果不踢掉惡鬼的話,蜘蛛絲必定因為負擔過重而斷掉的啊。跟著爬上來的惡鬼沒有行善,就想要得救,是他們違背了佛祖的善意。
  他花了十年,才想到拯救犍陀多的方式。
  巧合的是,有一個自稱野萵苣的女孩子,抱持著相同的想法。
  「只要讓貪婪的惡鬼連攀爬的意願都沒有…」
  犍陀多開始對著受苦的魍魎說謊,告訴他們這條蜘蛛絲通往絕望。犍陀多學會對魑魅咆哮,嘲弄他們無力的纖細手臂。犍陀多獲得了唯一的得救機會,只要到達蜘蛛絲的另一頭,就能見到極樂世界,屆時犍陀多的名號不會有人記得,人們會稱呼對蜘蛛有一念之恩的惡人為佛。
  他無法以悠閒態度面對這場輕小說比賽,每星期有五十名不知從何而來的惡鬼,用力扯動搖曳的蜘蛛絲。
  「到底是誰從中搗亂?」
  寄出假稿件,代替退出舞台的野萵苣主持顛覆作戰,甚至四處中傷與攻訐的苦勞也沒有比別人少一些。「這是我的功勞,我付出時間與金錢,為何得不到救贖?」
  蜘蛛絲還在手上,愛麗絲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無法握住纖細的救命索。
  藉由野萵苣之手,他拿到了純原本要投稿的作品。
  那是一篇融合成功元素的奇文,是愛麗絲從未見過的珍品。
  我自己寫的作品一定會贏,愛麗絲原本抱持著必勝決心。
  在看過純的作品後,愛麗絲的信心潰堤,也沖垮了多年來的驕傲。
  「要是拿他的文章去寄,到時候…」
  最壞的情況︰純向其他人說出真相,當知道愛麗絲是男性假扮時,惱羞成怒,將整個計畫對角三編輯部全盤托出。
  「應該不會吧,那傢伙也是共犯,我製造的假稿件是他拿去寄的。」
  對,大家都在同一艘獨木舟上,沒有人會告密。
  「可是,我又沒有親自看過純這個人。」
  純會是這群帶罪黑羊中,唯一的不合群白羊嗎?
  「我們都已經無法回頭,這時候怎麼會有人良心發現呢?」
  他將抽屜拉開,取出一份印妥的稿件,無意義地檢查頁碼是否連貫。
  「這會是佛祖賜給我的救贖之道嗎?」
  蜘蛛絲的恩澤,不知不覺勒住愛麗絲的脖子,將他從地獄中吊起,有如絞刑台上一文不名的屍塊。

  同樣是六月第三週,焦躁的不只愛麗絲一人。
  「搞什麼嘛,伊卡洛斯是女生就算了,還偏偏是親戚。」
  雖然千禾與于家的關係建立在收養上,但依照約定俗成,伊卡洛斯還是她的堂姊。
  一想到過去在網路上雙方針鋒相對的激辯,她就感到一股惡寒。
  「現在那種黏人的態度必定是圖謀不軌。」
  千禾與小伊,或者應該說野萵苣與伊卡洛斯,在網路上給與其他使用者的形象多是強硬而善辯的,就算是千禾也隱約覺得自己連上網路後就變得不可理喻。
  當然,現實生活中的千禾也不太講理,只是她不願意承認這點。
  「本來以為伊卡洛斯是個自傲的高中生,唉…」
  十七八歲,高中兩年級,男性,加入演辯社,認為將來工作與目前所學完全搭不上關聯,平常態度高傲而且孤僻,沒有朋友也缺少談得來的同事,外型可能非常糟,若非胖子就是瘦竹竿,一有空閒時間就上網發洩壓抑情緒…
  千禾的猜測只對了發洩情緒這點,剩下部份都與所見事實相去甚遠。
  二度就讀大學,無法畢業的女性,科系為需要耐心的幼保,飲料店萬年工讀生,偶爾接下一些代筆工作當外快,個性開朗活潑中帶點穩重,在工作場所算是活招牌,平常打扮很老氣,其實稍微化妝一下還算得上氣質美女。
  「一有空閒時間就上網發洩壓抑情緒…我們只有這一點非常類似。」
  對於隨時會闖入房間的堂姊,千禾束手無策,只能祈禱美育趕快把門修好。
  「趕快找人來修理啦。」
  美育和千禾幾乎是同時間進入角三綜合病院八樓,經過了一個月折騰後,才確定了兩人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美育是唯一可以接近千禾,忍受無理要求,順利盡到職責的護理人員;基於上述原因,千禾成為美育最感興趣的捉弄對象。
  若要說美育是千禾的專屬看護,其實也算是符合實際情況。
  「再不趕快修好房間的門我要把妳換掉喔。」
  千禾雙手插腰,站在床上,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角落大喊。
  「嗯,可以,等一下就用這氣魄逼她找人來修理房門,很好很好。」
  跳下床,她拿起一顆黃澄澄的糖果放入口中,九十九分。
  鼓起勇氣和那個不良護士抗議吧。千禾知道拜她這個麻煩的病人所賜,美育在護理站過著混吃等死的日子,只要照顧千禾,其他繁瑣事情都會有同事搶著幫忙處理。
  既然如此,就要表現出身為主人的威嚴。
  「那,那個,趕快找人來修理房門,好不好…」
  吞吞吐吐擠出一句話的千禾,恨死自己缺少的那份霸氣。人後一條龍,人前一條蟲,這正是千禾最貼切的寫照。
  場景切換,千禾坐在床上,讓美育拉著自己的手臂進行定期注射。以往總是安靜完成的例行公事,今天卻由千禾小聲地打破沉默,將臉撇過一邊,發出如小貓夜啼般的說話聲。
  美育雙眼圓瞪,連忙拿出筆記本,在今日的紅色圓圈記號邊,添加一筆。
  「天啊,千禾今天主動和我說話耶,超棒的,我應該要去簽樂透還是買彩券呢?」
  「先把針筒捉好!」千禾看著噴血的注射處,眼淚如洪水潰堤,「針頭,針頭刺到的地方超痛,哪有忽然放手的啦,快點,血都滴到地上了,再不止血我會昏過去,好痛,好痛的啦,不良護士,妳這個不良護士!」
  「是殺人護士。」連忙拋下筆記本,扶起注射筒的美育做了個鬼臉,「我在前一個工作場所被稱為殺人護士喔,而且連我自己都覺得超適合的。」
  照顧我的是殺人護士啊…千禾相信眼前浮起的一片黑暗不只是來自貧血。
  「妳真的是護士嗎?」
  「當然啊,但殺人是正職,護士算兼差。」
  換掉她,我一定要換掉她。
  「下次小心一點嘛…」不良護士我一定要換掉妳,「害我有一點嚇到了。」
  軟弱又膽怯的語氣和千禾內心的激昂漸行漸遠,最後連她都不確定自己是真的生氣,或是不敢對唯一可以求救的對象發怒。
  「來,先躺下來休息吧,疲憊神情不應該在美少女的化妝品選項裡頭喔。」
  「我才沒有把疲勞抹在臉上。」
  「喂,我偷偷問妳啊。」美育將臉湊近,「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麼好事啊,例如說…」
  終於知道生父是誰,這類的事情。
  「什麼?」千禾迷惘地回頭,「那壺不開提那壺。」
  「是嘛,那就當我沒說過吧。」美育得意地再次拿出筆記本,為了與千禾順利對話加上幾筆,「原來那傢伙還是害羞啊。」
  「誰?」
  「就說了,別在意我說的話,妳最近氣色明顯變差,乖乖靜養為上策。」
  安心躺下休息吧。美育語氣溫柔,將千禾上半身拉到自己膝蓋上,恣意地撫摸那張美麗臉龐,關係親密遠勝過病人與看護間的關係。
  「妳只要讓自己心情穩定下來就可以了。」美育將座椅拉得更近,從背後攬著千禾,用自己的下巴靠在她肩上,「我最近又聽到很有趣的八卦喔,想聽嗎?」
  醫院大小事從千禾左耳進,右耳出。她對謠言不感興趣,卻喜歡說故事時的美育,來自肉體的溫暖讓她覺得回到母親懷抱中。
  「千禾,我最喜歡妳了。在所有接觸過的病人之中,妳是最美麗也最叫人心疼的小公主。」美育話題一轉,嗓音低啞,「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請妳一定要保持活力,勇敢地綻放自己。別忘了,這世界上還有人為了見到妳的回眸一笑而默默付出。」
  千禾長嘆一口氣,望著畫上夕陽景色的窗簾,眼皮逐漸沈重。
  「今天,特別允許妳這不良護士可以抱緊一點…」
  只有今天喔。
  千禾閉上雙眼,棄械投降。
  伊卡洛斯的叨擾不只是給足了精神壓力,也讓千禾定期的外出計畫徹底中斷。原本只要鎖上房門,就可以在不被發現的情形下,從鄰近樓梯間打開管制門,偷溜到病院外頭呼吸新鮮空氣,現在則是因為擔心小伊堂姊闖入房間,只得死守最後這道防線。
  好想出去啊,想要在沒有人跟隨與興師問罪的前提下,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
  「所以說,妳趕快找人來把門修理好,我已經受夠那兩個人了。」
  若說伊卡洛斯像塊牛皮糖般死纏爛打,純就是一壺滿是氣泡的熱水,只消些許的刺激馬上就激動地沸騰。千禾無法理解,以往用愛麗絲這假身份和他見面時,純是個花言巧語的輕浮情聖,但最近幾次跟在伊卡洛斯後頭出現時,卻藏不住眼神中的激昂,有時落淚有時狂笑,最後總是被看不下去的伊卡洛斯拖出去。
  他到底想要說什麼啊?千禾至今依然沒有頭緒。
  「房門,我說的是這房間的門,儘快修好。」千禾有氣無力地命令美育,「我討厭現在這種不安全的感覺。」
  「別急嘛,八樓的管制還挺嚴格的。」美育一面挽著千禾的長髮把玩,一面不在意地回答,「過一陣子要拆樓梯間,我會請工人順便來處理這扇門。」
  拆樓梯間?
  「不知道嗎?就旁邊這個很少用到的樓梯間啊,這棟病院從上方看不就像個『于』字嗎?現在說要拆掉下方勾勾的這樓梯間,把原有的樓梯重新改成和主要走廊在同一條線上,不過這樣就變成『干』字了耶。我真搞不懂有錢人的想法,怎麼會忽然想要拆掉整個樓梯間呢?幾乎沒有人出入的地方就這樣擺著也可以吧,這項截彎取直工程要說不是考量風水,還真難讓人相信耶。」
  不是風水,絕對不是為了風水!
  千禾緊緊扯著美育的衣袖,全身發抖,卻無法開口說出心中的激憤。
  截彎取直,隱藏的天空之道就會消失。
  由樓梯間窗口,經由外牆鋼架與鐵鍊,進入八三八室,這是不需要刷通行證就可以進入八樓的秘徑,這條參訪長髮公主的朝聖途徑將因為樓梯間的拆除而不復存在。
  美育感受不到千禾的苦惱,繼續單方面提供新樓梯間的情報,「樓梯路線重設計後,原本可以由內側往外推開的大門也會開始利用通行證管制喔。聽說是于老大親自要求的,看來會砸不少錢在上頭。」
  別想那麼多,妳只要乖乖躺在病床上休養就好。美育再次將千禾摟入懷中。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千禾推開美育,拖著蹣跚的步伐,來到了睽違已久的病院走廊。
  外頭的世界已經改變了,就在死守房間不受伊卡洛斯侵擾的同時,變為千禾無法辨識的模樣。
  「不見了…」
  黃黑相間的膠帶封住了樓梯間大門,「施工中」的牌子大喇喇地掛在門的把手上。
  千禾無法鼓起勇氣推開厚重的門扉,門後的世界是自由亦或是一層層封印,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差異。
  「我的棲身之所,究竟在何處?」
  少女在長廊徘徊,眼神游移不定。
  她最終停在八三八號室前,以額頭貼緊冰冷大門,身子逐漸癱軟下去。
  ——為什麼會對這條天空之道有所執著?
  千禾隱約發現身邊諸事起了變化,矛盾逐漸浮上檯面。
  ——我真的無法從樓梯間進出八樓嗎?
  全新的通行卡片就在上衣口袋裡頭,從來沒使用過。
  ——等一下,我究竟是生了什麼病,為何會在醫院遊蕩兩年?
  千禾覺得雙腳輕飄飄,藥效襲擊腦髓,既麻又痛。
  ——收藏娃娃的房間裡頭,究竟有誰在呼喚我?
  推開八三八號室大門。
  眼底的世界逐漸被耀眼金黃色吞沒,千禾纖細身軀再次融入暮色。

  「親愛的千禾,來玩吧!」
  伴隨著爽朗呼喚聲,盛氣凌人的伊卡洛斯一腳踢開八三六房門,完全無視探望禮儀,直接闖入堂妹千禾的病房。類似的不定期騷擾已經持續了將近兩週,雖然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對於伊卡洛斯來說,卻是樁穩賺不賠的買賣。姑且不論千禾明顯流露的厭惡感,只要隨之登堂入室的純能夠說上幾句話,成果就還算豐碩。
  純在年輕時與名媛在檯面下所留的風流債,並未隨著女方撒手人寰而就此煙消雲散。「重穗是我這輩子唯一用心去愛的女人,即使她早就化為黃土一抹,依舊鮮明地像是活在這裡。」每當純重新講述這段歷史,並且以手指輕觸太陽穴時,伊卡洛斯只會尷尬地陪笑,對於癡情男的風流韻事完全不感興趣。雖然得到妹妹美育暗中協助,也靠著伊卡洛斯的貴族千金身份順利在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出沒,純卻始終無法心平氣和地與千禾相認。
  即使那孩子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又有什麼意義呢?
  女兒下落不明的六千多個日子,對於純來說是一場沒有目標的煎熬。
  父不詳的十七年歲月,對於千禾來說只不過是習以為常的事實。
「如果悲傷的程度並不對等,重逢就只是一個人的喜劇,與另一個人的漠不關心。」
  美育聽到這句話時會順手拿起洋芋片轉頭看電視,而伊卡洛斯根本心不在焉,顧著為嘔心瀝血的輕小說作品潤飾字句。
  漠不關心,令屬於一個人專用的喜劇找不到舞台可以上演。
  純佇立在門口,腦海反覆演練各種話題,雖然總是以失敗告終。
  他正在等先遣部隊的進攻信號。
  大方地撲上柔軟病床後,伊卡洛斯才發現棉被底下只有抱枕。原本期待掀開被窩會發現發抖千禾的伊卡洛斯聳聳肩,放肆地在房間內四處搜索獵物行蹤。
  「喂,她好像不在。」伊卡洛斯從房內探出頭,「要不要進來一起找?」
  一男一女最初以為會在衣櫃或是床底下發現穿著綠色睡衣,臉色困窘的千禾,但是在翻箱倒櫃後,確定房內沒有足以藏身之處。
  換句話說,千禾並不在房間裡頭,這對純或是伊卡洛斯來說,是兩週來首次撲空。
  「怪了,難道是去做定期檢查或是外出尋寶嗎?」
  「不可能的。」純彎下腰,從床底下拉出空的潘朵拉寶箱,「老妹說,她自從我們出現後就沒有再去挖寶,甚至根本沒有離開房間。」
  「我是不知道你們男人是怎麼會認為女孩子總是乖乖待在家中。」順勢坐在床上的伊卡洛斯翹起腳,意有所指,「光是我在冷飲店打工時就看到這小朋友三次啦。」
  第一次是和庸俗難耐的青年見面,收取稿件。提醒你,這個男人就是愛麗絲。
  隔天,她化妝成完全不同的模樣,假扮愛麗絲和你首次見面。
  又過了一陣子,她和真正的愛麗絲碰頭,丟下個紙袋就走人,雙方幾乎沒有交談。
  「至少三次耶。古語道,三折肱而成良醫,她有三次逃亡成功的紀錄,連專職照顧她的妳家老妹都被蒙在鼓裡,不要對這個孩子抱有乖巧文靜的錯誤想像啦。美育說得沒錯,這根本是隻野貓,不能養不能關甚至還不能愛。」
  吐嘈不斷的伊卡洛斯乾脆翻過身,趴在棉被堆上頭,大膽打開丟在床角的筆電偷看裡頭資料,有時大笑,有時發出低吟。「這台黑的無法上網,不好玩。」話剛說完,她又拿起另一端的白色筆電;純則是不死心,重新檢查浴缸和櫥櫃。
  「若是真的那麼擔心,去問你妹不就知道千禾下落嗎?」百般無聊的伊卡洛斯又輕聲補上一句,「笨蛋老爸。」
  純結束了第三次搜索,猶豫地站在衣櫃前,右手握著門把,卻無法下定決心。
  「這時候別裝純情啦。」伊卡洛斯捉著小白與小黑,由臥轉躺,「年輕老爹偷看女兒的衣櫥又不是啥新鮮事情,我老家也經常因為這樣鬧革命,我那個窩囊廢爸爸啊…」
  拉開門的瞬間,塞滿的衣物往外爆出,無論是款式相同的四葉幸運草睡衣、華麗晚禮服、逗趣布偶裝、甚至有一些連純都不太確定用途的服飾,如山洪爆發地傾瀉而下。純將遮蔽視線的藍白裙裝從頭上取下,這組正是當初偽裝成愛麗絲用的成套裝扮。
  「要一起來偷窺她的秘密嗎?這台黑的沒辦法上網,我可以先分給你玩看看喔。」
  毫無愧疚的犯罪宣言無法吸引純的注意力,像是吃了敗仗的他,莫不作聲地整理起成堆的衣物,孤寂的背影彷彿因為千禾糟透了的生活習慣而變得更加渺小。
  「孩子的教育失敗了喔。」伊卡洛斯忍不住調侃被衣服堆包圍的純,不時以眼角餘光偷瞄,希望窺見大男人整理小女生貼身衣物時的尷尬神情。興致勃勃的表情不到半分鐘後就換上百般無聊的模樣,撐著頭勉強看了兩三分鐘後,伊卡洛斯打了個大哈欠,有氣無力地嘮叨起來。
  「總之,這種服裝要搭配收納袋。然後把角落那件也拿來,我教你怎麼處理。」
  由旁觀者轉為當事人,伊卡洛斯對於笨手笨腳的整理方式感到厭煩,親自下場整理掉落滿地的衣物,相較之下顯得無能的純,則是成為安靜聽話的助手與學徒,順著專家的指導從旁協助。
  在伊卡洛斯的指揮下,純將衣櫃裡頭的所有東西都先搬到毯子上分門別類。除了奇裝異服,櫃子裡頭還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有成組的水彩工具、畫滿塗鴨的作戰計劃書、壓扁的新娘捧花、以及…
  純拿出貼上封條的帆布袋,用力地弄開卡住的拉鍊,這動作引起伊卡洛斯的好奇心。
  「挖到寶嗎?啊,為什麼上面寫了『墳墓』兩個字?」
  帆布袋是擺放筆記型電腦的成套收納道具,裡頭也不負眾望,擺著同為深藍色的一台小型電腦。
  機殼破碎,零件散落,電路板邊緣尖銳得足以割傷人,甚至連底座都折為兩半,可以想見是受到強力的撞擊才毀得如此徹底。
  「和小白與小黑同一型的東西嘛。」伊卡洛斯摸著損毀電腦的上蓋,「該不會是弄壞電腦後怕被責罵,所以偷偷藏在衣櫃裡頭吧?我小時候打破花瓶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情,當然一下子就被拆穿了。」
  伊卡洛斯繼續整理手邊的皮外套,對於故障電腦是毫無興趣。
  純將寫著墳墓兩字的封條翻面,不自覺地念出上頭的句子。
  耳熟的名字,簡單好理解的敘述。
  「伊卡洛斯,妳記得那個人嗎?」
  記得水登嗎?
  一年多前,忽然消失的水登,還對他有印象嗎?
  「多少記得一些,水登這個人忽然就沒再上網了,可是網路世界原本就是來來去去,也許只是找到比上網閒聊更有意義的休閒,你不這麼認為嗎?」
  「水登死了。」
  「你在說什麼啊。」
  「水登死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純將斷為兩截的封條遞給伊卡洛斯,並且走向病床邊,檢視一黑一白的帆布袋,自此更加確信了內心的猜想。
  「還記得我以前提過的嗎?除了三個人以外,我知道所有網友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份。」
  只有三位使用者始終無法捉摸,彷彿離開網路後就蒸發。
  野萵苣才是千禾真正使用的代號,愛麗絲另有其人。
  什麼事情都辦不到,無能而軟派的九十九,下落不明。
  永遠與野萵苣一搭一唱,默契好到像是雙簧的石見,下落不明。
  純將小白放到大腿上,兩眼直視畫面上顯示的瀏覽紀錄,依序按下連結,其中也包含雜談站哈母雷特、日記網站、以及其他需要登入帳號的網站。
  備忘錄、日記、以及幾段像是參賽作品的輕小說檔案,純都沒放過。
  就這樣,沉默奪去了八三六號室將近三十分鐘的光陰。
  純的表情凝重,讓伊卡洛斯忍不住放下手邊整理到一半的洋裝,湊到他的身邊。
  「讓我試試看。」
  伊卡洛斯將滑鼠游標移動到需要輸入帳號的格子內,電腦立即顯示最近所使用過的帳號,僅此一組,對於兩人來說都不陌生。
  純將小白交給伊卡洛斯,自己則是打開小黑的蓋子。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伊卡洛斯瀏覽了儲存在小白裡的其他資料。
  千禾和九十九共用這台筆記型電腦。
  或者是,千禾以九十九作為網路上的第二個代號。
  「問題可能更嚴重。」純關上小黑,「和我去隔壁間。」
  「回我房間?」伊卡洛斯臉上寫滿了疑惑。
  「不是八三四號房,而是另一面的八三八號房。」
  純打從心底後悔,希望備忘錄所記載的事情都只是謊言,只是輕小說比賽初選就會被刷下來的胡言亂語。
  推開房門的一男一女,立刻被八三八號房的內部擺設所迷惑。
  各式各樣的布偶塞滿了桌面、置物架、櫥櫃上方,甚至連牆角也被大大小小的泰迪熊所佔據,所有的布偶都有共通的缺陷——
  沒有眼珠。
  無論是華麗的歐風姑娘,快樂的動物家族,勇敢的紅衣士兵,或是與小孩一樣大的貓熊玩偶,在臉上有修補痕跡,像是先被挖空了塊窟窿,再用縫線補起。應該要見到的琥珀色眼珠子,一顆都看不見。
  「又是你們兩個啊。」上半身趴在病床上的千禾露出厭惡表情,順勢移動了乘坐的椅子,「連躲在這裡都會被發現。」
  娃娃屋?是啊,這間也是我的娃娃屋,算是存放回憶的地方。
  眼睛?嗯,我覺得他們都在看我,所以拿掉了。怎樣,縫得很漂亮吧?
  我?我來幫娃娃梳頭髮啊。你們看了不就知道嗎?
  「怎麼會知道嘛!」
  癱坐在地上的伊卡洛斯放聲大吼,順手捉起一隻兔子玩偶向千禾扔去。玩偶打到千禾的頭,無力地滑落到赤裸的肩膀,順著身體曲線往下滾落,直到她的腳邊。
  真是沒禮貌呢,這隻小兔子我很喜歡的,可是妳卻讓他發現我的狀況了。
  小兔子是聰明的壞寶寶,這樣摸到就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不要了。
  尖銳的刀子劃開粉紅色兔子的腹部,噴出的白色棉花中還染到千禾指尖的血。
  「妳瘋了,妳絕對是個瘋子。」
  小伊,為什麼妳會認為我是瘋子呢?
  是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到的嗎?
  是用那對細嫩的耳朵聽到的哪?
  或者是用噗通噗通跳動的心臟想到的呢?
  呵呵,心臟不會想事情,所以應該還是大腦吧。
  純挺身站在伊卡洛斯與千禾之間,撫摸著身後發抖大女孩的頭,「從現在開始,不要說話,讓我來。」
  「愛麗絲…野萵苣…或者該直接叫妳千禾?」
  我既不是誤闖幻想國度的小女孩,也不是高塔上的長髮公主。如果你對著我說話,卻不願意呼喚我的名字,那麼就是無視於我的存在。
  「那麼,可以和我談一談關於千禾的事情嗎?」
  無妨。
  「千禾到底生了什麼病呢?」
  第1型糖尿病,先天性心臟瓣膜不全症,先天性免疫系統失調,紅斑性狼瘡…
  「這麼可憐的千禾,為何不接受治療呢?」
  只要其中一個死掉了,就會有新的千禾遞補上來,所以根本不需要治療,只要讓她們慢慢地隨著故事一一死去就可以了。
  「那麼,如果千禾一個人來到擺設娃娃房間,她會做什麼呢?」
  這裡是千禾收藏回憶的地方,她當然是要來幫玩偶梳頭髮的啊。
  「妳說謊。」
  對於她的事情,沒有人比我更瞭解。
  「在千禾懷裡的,是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
  那是她最愛的玩偶,只是玩偶。
  「千禾不接受治療,是因為她的身體根本沒有生病。」
  胡說八道,千禾已經死掉了幾十個,幾百個,因為各種痛苦的疾病離開人世。
  「千禾的內心生了病,活在過去的陰影中,她為了讓少年睜開雙眼後不感到孤單,所以反覆地殺死時間往後推進的自己。」
  這是什麼可笑的說法,我聽不懂。
  「千禾和少年約定要白頭偕老,可是少年的時間卻在意外中停了下來。被迫往前走的千禾無法婉拒歲月無情,只好拒絕在人生中緩步前進的自己。倘若有一天,少年重新回到時間的大道上,千禾可以笑著和他重新牽起小手,並且以信守諾言而自豪。」
  胡說八道,那樣的諾言怎麼會能信。
  「當然可以,因為守護樹正在看著這對悲戀情人。」
  伊卡洛斯對著八三八號房天花板伸直了右手,用力地捉握。
  分不出是水彩或是油畫亦或是蠟筆,金黃色天空繪聲繪色,與牆壁連接處加重了橙色的比重,彷彿就像從隔壁房間滲透而來。與天空對立的,是地板上栩栩如生的大樹與教堂塗鴉,枝葉細膩,美侖美奐。夾在天地間的,自然是等待祝福的新人。
  身著白色新娘禮服的半裸少女,趴在新郎的身上。
  我啊,一直在想,是不是當時的願望沒有傳到守護樹那裡去。
  少女冷淡地說著。
  一定是因為我還沒有換好禮服,就一個人貪婪地請求守護樹見證愛情,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背叛者吧。
  我背叛了他,獨自沿著時鐘上的數字走下去,繞過了一圈又一圈。
  所以見證樹看著我,無論在哪裡都看著拋下他的我,看著赤裸裸的我。
  誰先變心誰先埋,因此千禾不斷地死去。
  死得真好,那天以後的千禾都痛苦地死在懊悔中,可是她們都對我微笑。
  「她們說,做錯事情的我,狡猾地與弟弟留在同一個時間點上了。」
  千禾彎腰親吻了床上的少年,握著刀刃的右手持續滴著血。
  「孩子,聽我說…」純哀愁地張開雙手,「妳不會永遠都是小孩子,時間也不會為妳停下腳步的。縱使他再也無法醒來,妳也要當一輩子的小孩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說一樣的話呢?」
   為何你們都要稱呼我為孩子呢?我已經和他約定終生,我是個有所依靠的成熟大人了,我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我已經是成熟的女人了。
  「在父母的眼中,子女永遠都是小孩子。」
  我們總是希望在孩子們的撒嬌中,感染他們身上的純真。
  純真是一種病,足以讓二八年華的女孩躺在床上兩年,還無法清醒。
  「這種病無藥可醫,症狀包含執著、頑固、以及自我定義。」
  我也生過這種病,在妳的這年紀,像個孩子般依偎在那個女人的懷抱中。
  當我不藥而癒,才知道換那個女人染上了名為「純真」的心病。
  現在,疾病遺傳到了妳身上。
  「千禾,妳的心生病了,過於純真的人無法在這個沒有童話的世界活下去。在我的眼中妳永遠是個孩子…」
  所以,請讓我代替妳感染這份叫人困擾的純真吧。
  我在妳的成長過程缺席,但是希望從此以後能在妳心中烙下無可抹滅的印象。
  妳的時間將以我的墓碑為新的出發點。
  看著我,聽著我,聞著我,摸著我。
  然後,將我吞食殆盡。
  妳將無法忘掉一個可悲的男人在妳面前倒下,妳會永遠保有這份記憶,刻骨銘心,足以填補空白的十七年成長經歷。
  驚聲尖叫的伊卡洛斯,張開雙臂滿足微笑的純,被鮮血潑濺的千禾,與長眠不醒的人偶,一起成為這場黑色親情戲的演員。
  「記住我,千禾,將我烙印在妳腦海深處。」
  在場所有觀眾都被縫上了眼,保持緘默。

沒有留言: